上海的又一年开始

回上海已然20天。在英国培养起来的对田园风光的爱好现在成了高楼大厦间的一种想象。我们住进了一个所谓的高档小区,有着上海市中心楼盘少有的花园,门口也有自我感觉良好的保安,大多数住户都有不错的私家车。如果继续在上海奋斗下去,运气好的话某一天就是拥有这样的房子,然后整辈子为它还着贷款吧。
事实上这是我在2003年初到上海时住的街区,7年过去了它还没有太大的变化。街角那个自行车修理店还在。我在上海第一个自己租的房子就是向这个老板租的。现在老板的孩子大了。当我骑着一辆刚买的二手车重访时,他的孩子已经能够帮我换车锁了,想当年他就和其乐差不多大吧。
老板居然还认识我,他问我现在干什么。我说刚去了英国读书回来。老板娘插话说,那就有学问了。老板却不紧不慢地说,有学问有什么用,最要紧的是有人民币。
或许他从我还光顾他的修车店看出我并不是拥有很多的RMB。的确,我骑着那自行车在我们那豪车进出的小区也成为另类。如果你去超市采购一翻回来,我更不想在进门的时候看保安一眼。因为在眼神的对视之中,他会很容易觉得你因为初来乍到而心虚,从而判断你是一个送外卖或者快递的,因而要核查你的身份。对待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你快乐地骑着自行车穿门而过,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虽然这样也没有了在英国人与人之间相互打招呼带来的温暖。
在大时代的滚滚洪流之中,你一不小心便会成为那个掉队的人。那些被占据了的位置,基本上不太有机会空出来;那些涨上去了的房价物价,基本上不太有机会跌回来。人们失去了安全感是因为在这个国家,如果你一无所有的话,只能一直一无所有,掉了队之后很难追上去,连一份基本的生活和健康都无法保障。所以每个人都无所不用其极地让自己保持队形,同时尽量地挤到队伍前头去。虽然,即使是在前头的人,也可能某一天因为老大哥的某句话,一下子又一无所有了。
所以,我理解这充塞在空气里的戾气,怨气,它们是动物生存法则的气味,就像集体宿舍涌现的汗臭,就像猛虎山洞漂浮的血腥。在过去的60年之间,前30年我们在左边的极端,后30年我们在右边的荒漠。从压抑人性到人性失控,两代人的思想是割裂而没有联系的,处于中间的人则自己寻找靠岸的轨迹。这是我们今日分裂的民族心理的根源。
在基本解决了温饱的中国,最需要重塑的是人的思想精神境界。老祖先讲了几千年的中庸,我们现在完全达不到了,都在极端的边缘摇摆。而这条道路,必然在未来几十年的中国,有大的震荡过程。我相信过程可能会惨烈,但相信中国社会不会瓦解。因为,毕竟我们的公民社会正在形成。

这里是上海

这里是上海。终于回来了。从回来的一刻,已经在打算如何再离开了。
小捏算过了,我们在上海,已经五出五进了。这些年究竟怎么跑过来的,只有以后研究21世纪第一个十年中国城市年轻人生态的学者才能理出些脉络吧。
只知道的是,还没有停歇的感觉,甚至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感觉。上海也没有给我们太多停留的理由和机会。
现在在做的很多事,越来越适合于写进日记,留给老年写回忆录作素材,运气好点的话,再公开出版吧。

晚安,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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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希思罗机场送别小捏和其乐出来,我又暂时回到了一个人的伦敦,尽管我明天就将坐汉莎航空回上海。出机场,坐地铁,一年以前的9月底,也是这样的晚上光景,一个人在漫长的Piccadilly线上,向伦敦市区进发。那时眼里一切是未知的好奇,而今日,眼里是每一个值得怀念的细节。
今年的新生已经杀到,拉着大箱小包,有的还有家长陪伴。我总是忍不住想去指点这些初到异乡的陌生人,哪怕只是告诉他们坐那条地铁线方便。但我还是忍住了,继续扮演伦敦夜地铁里一个戴着帽子,华人面孔的青年,装B地读着一本英文学术书。
出了East Finchley地铁站,同样是一年前的晚上十点多光景。以一个陌生人的眼光打量,乍看会觉得似乎有点不安全,路灯昏暗,店铺都关了,间或有各种肤色的男女走过。然而在过去的一年里,每次踏出East Finchley地铁站吸到的第一口空气,是最为熟悉的家的味道。而那条看似昏暗的Fortis Green小马路,在无数个夜里曾经踏足而过,闭上眼都能记得每一个路口。它延伸下去到Muswell Hill的那一段,更是有无数次夕阳晒着脸庞的漫步。我很难拒绝去回忆那些场景片段。
于伦敦,如同早年对北京,我寄存一份感情在这里。不知等何日前来支取,又或许到时已过期变质,再或者是我儿子待我和他自己一并支取了。这座城市的文化感、秩序感和礼仪感都恰到好处,它街市热闹而不喧嚣,文化普及而不流俗,礼仪周至而不压抑。人与人彼此之间多存善良之念,对儿童尤其友善有加。去过欧洲数个国家之后,伦敦在这些方面与它们相比有高下立判之感。尽管这可能是我的个人偏爱。
一年过去了,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继续有无数人将做着这个轮回。宿舍里人去楼空之后,马上会有雀跃而兴奋的各国新生前来填补。我好像是做了一个长达一年的梦,梦里的主角一直是我和小捏、其乐三个人,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好玩的事,去了很多有趣的地方。一年之后的今天,梦醒了,我们的身份没有发生什么改变,也没有发生什么奇迹。但令人庆幸的是,梦里看过的风景还记得,梦里习得的本领还就手。
这一年的日子,全汇聚成今晚的一场哭。这是一场迟来的哭泣,从去年突如其来的惊喜开始,到后来在伦敦奔忙于开学,到和小捏、其乐在伦敦团聚,到学习上过五关斩六将,到开始寻找自己的研究方向,到探寻那么多地方,一家人穷游欧洲,每一个关口都让我有大哭一场的冲动。但释放点始终没有来,一件接一件的事压上来,如波浪一般,叫人难以有全然放松的心境,又或者在公众场合,碍于场面,难以像阮籍一样猖狂。这样的一场哭,在最后的这些日子逐渐难以阻挡,在希腊海岛圣托里尼悬崖上的餐桌旁,在西柏林威廉二世纪念教堂附近的房间里,我都难以抑制住眼泪。如今,在这一个人的夜里,在空荡荡的宿舍,我终于可以自由地痛哭。
这样的一场哭,其况味是复杂的,并没有清晰的直接原因。或是为在越发多艰的时代背景下各自挣扎的我们这批三十岁上下的末期青年而哭,或是为中国人在外部世界的弱势和改变现状之艰难而哭,也或是为远离一切主流话语,不管种种世俗因素而纯粹经历探险的这一家而哭。
哭是改变不了现状的。在既得利益阶层已然固化,全球经济仍无起色,矛盾冲突多点爆发的今天,要做那些让你在十年二十年之后时局改变之时还能继续做的事,要做那些能让你做上一辈子兴奋一辈子的事。我们所剩的改变自己的时间,其实也不过十年而已。
生活仍在继续,这是从未有过的混沌期,但也是向各种可能性最全面敞开的时期。
这是在伦敦的最后一晚,于我来说,This is the end of the year. 心无他念。晚安,伦敦。
2010/8/31